四川省中江縣，曾是四川除國家級、省級貧困縣之外，未脫貧人口最多的縣。在這里的山間，有一處景區，橫跨三縣三鎮，規劃面積15.3平方公里，相當于15個故宮的大小。

它號稱是“世界上唯一的帝王文化區”，包括了近兩千座雕像，其中有近500尊帝王將相像、上千尊仿制“兵馬俑”，以及超過3米高的“七仙女”“八仙”等形象。

但它并未建完，多年來無人問津，雕像逐漸脫皮褪色，隱沒于荒草中。

古名天下的“兵馬俑”。南方周末記者 翁洹 攝

2023年起，不斷有視頻博主到景區探險，稱之為“廢棄的神話公園”。

“問政四川”官網曾有人在2021年5月提問：“四川中江馮店鎮的古名天下，請問是什么原因致使多年未成？”

馮店鎮政府于11月回復稱，景區建設方資金鏈斷裂，拖欠工程款約2800萬元，拖欠融資款8000余萬元，涉及群眾2700余人。

更令人驚奇的是，裁判文書網載明，因建造景區非法占用農用地，開發商的法定代表人已在2019年底被判刑。他緩刑期間，仍在活躍地招商引資。2022年6月，景區才宣布臨時閉園。

這樣的龐然大物是如何建成的？誰又該為它的爛尾負責？

古名天下景區隸屬于德陽市，根據宣傳資料，項目在2014年落地，計劃總投資約31億元。

它的位置比較偏僻，距德陽市中心及周邊城市，如成都、廣漢，都有超過1小時的車程。駕車從滬蓉高速中江縣馮店段出口下來右轉，看到9座金色公象雕塑，就是景區正門。

“游覽環線19公里，歡迎乘坐觀光車。”正門一行金色大字提醒著游客景區規模之大。

正門仿古代城墻建造，兩側掛著金底紅字的對聯：南北東西天下無他家，古往今來世上有此地。景區臨時閉園后，大門緊鎖，售票室內的物品被砸碎。附近村民聚在“金象”下聊天，偶爾為好奇到來的外地游客指路，“從墻上可以翻過去”。

景區入口的玉龍門邊，馮店鎮政府于2023年3月貼了通告，警示游客不要以任何方式進入景區，因目前基礎設施不完全，存在較大安全隱患。

有人從玉龍門左側開出了一條小道，貼著1米多高的雜草往前走幾分鐘，就能看到一尊尊兩米多高的帝王像。

荒草中的帝王雕像。南方周末記者 翁洹 攝

“三皇五帝在線打CALL，秦皇漢武邀你一起指點江山。”據景區宣傳，這里有近500尊雕像，囊括了唐高宗、武則天、宋太祖等常被影視化的帝王，還包括“五胡十六國”和“五代十國”的掌權者。

洪海參與了唐代至清代約100座帝王像的建造，在景區待了兩個多月。他在電話里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開發商是從唐代畫家閻立本的《歷代帝王圖》中得到靈感的，想把歷朝皇帝以雕塑的形式呈現出來。

雕像被擺放在一片名為“華夏歷史進程園”的水泥地里。景區希望通過展示帝王風采和介紹生平，讓游客領略五千年華夏文化。

但若游客仔細查看，會忍俊不禁。例如，隋恭帝楊侑（605年-619年）只活了15歲，但景區內的楊侑雕像留著濃密長須，臉上長著皺紋，儼然是成熟的大叔。

文字介紹也不夠嚴謹。如介紹宋太祖，“趙匡胤少習武藝，初投北周太祖郭威，后隨周世宗柴榮四處征戰，屢立戰功，殿前都指揮使等職，掌握冰拳”。不僅句子成分殘缺，還包含錯別字。

對此，洪海表示，他和團隊不參與雕像的上色和文字介紹，帝王的樣貌也是根據景區提供的圖紙建造的。

他介紹，這批帝王像的原材料主要是鋼筋和水泥，造價比用銅便宜。他以商業秘密為由，未透露總價。由于缺少維護和管理，數百帝王現與枯草為伴。在日曬雨淋下，不少雕像上的丙烯顏料已褪去，露出了灰色的水泥，底座連接處也露出了鋼筋。

離帝王像不遠，近千尊“兵馬俑”正安靜地守在泥地里。這批“兵馬俑”仿造鎧甲武士俑，身著戰服，外披鎧甲，發束高髻。不過，和西安秦始皇陵形態各異的兵馬俑相比，“兵馬俑四川分俑”做工粗糙，神態、服飾缺乏細節，氣勢很弱。

景區曾以“不出川也能看兵馬俑”為噱頭吸引游客。現在這些復制品被山林邊的苔蘚和野草包圍，有的手里被插上了白茅草。穿著龍袍的“秦始皇”被人在發髻纏上了“祈福平安”的紅絲帶。

“秦始皇”腳下有告示牌寫著：“禁止毀壞財物！”不過，由于無人照看，這些仿制品都已褪色斑駁，身上多處有裂縫。有的“跪射俑”被攔腰斬斷，不少“武士俑”失去了雙臂甚至腦袋。

2023年11月上旬，南方周末記者在景區內還看到在七仙女、八仙過海、大地之母、嫦娥奔月、四季女后、諸子廣場等景點擺放的巨型雕塑。它們高達三四米，但近看做工較為粗糙。

根據宣傳，景區內還有貴妃醉酒、四方財圣、月老臺、九狐仙洞、牛郎織女等超過20個景點，“其陣容之龐大，氣勢之恢弘，實為古往今來，絕無僅有”。

給古名天下做帝王像期間，洪海看到了兵馬俑和其他雕像被搬進景區。他從事雕塑行業近20年，也感嘆，“沒有見過需要那么多雕塑的”。

據景區宣傳，古名天下是以華夏五千年文明為核心主題，將華夏文化故事脈絡融入自然生態和人文景觀中，讓故事為景觀串線、賦能、鑄魂，從而形成內在邏輯關聯。

開發商在2014年來到這座小鎮。據(2019)川0623刑初409號判決書，2014年3月7日，四川古名天下投資有限管理公司與中江縣馮店鎮政府簽訂了投資合作框架協議。

中江縣是四川丘陵農業大縣，種植的糧食作物主要為稻谷、油菜和小麥。轄下的馮店鎮亦屬典型的邊遠農業大鎮。

協議約定，由古名天下投資公司投資3.7億元在馮店鎮新建臘梅觀賞基地、農業旅游觀光項目。馮店鎮政府同意在黃坪村、禾加村村委權屬和土地范圍內為其公司提供該項目租用地需求，面積以該公司與村簽訂的租用面積為準，但不得擅自改變該宗土地的使用性質。

據南方周末記者獲取的投資合作框架協議，雙方還約定，古名天下投資公司要在中江縣轄區內注冊設立中江分公司，項目建成投產后，在屬地內納稅。

2014年8月21日，周莉渚以其女兒周夏天之名注冊成立了四川古名天下旅游開發有限公司（2016年法定代表人變為周莉渚，下稱“古名天下”），注冊資金1億元，周莉渚100%控股。古名天下的注冊地址為馮店鎮黃坪村5社。

景區正門就建在黃坪村。南方周末記者向多位黃坪村村民了解到，景區租金從400元/畝/年-1000元/畝/年不等。一位村民表示，山上的土地基本種不了糧食，原本荒廢著也沒有收入。景區還請了當地人做保潔、維護等工作，提供了一些就業崗位。

景區在宣傳中也提到要“帶動當地老百姓致富”。中江縣經濟較為落后，四川省扶貧和移民工作局披露的信息顯示，2014年中江縣有9.25萬貧困人口。2011-2014年，省上安排中江縣財政專項扶貧資金6564.2萬元。

投資合作框架協議約定了古名天下擬投資3.7億元，項目建設周期4年，于2018年12月底建成。建成后可實現年銷售收入2億元、稅收2000萬元。

周莉渚是四川省達州人。達州當地媒體曾兩次報道他的故事。1980年代，周莉渚在達州一家礦業公司做出納，每月能掙60多元。但他覺得“好累”，5個月后離職，成立了一家皮革廠。當時周莉渚僅17歲，被手下的10名工人稱為“娃娃廠長”。

“久經商海的周莉渚先生眉宇間透著一股英氣，兩腮胡須使其輪廓增一層含蓄，添三分儒雅。”據景區宣傳文章，此后周莉渚從事過通訊器材、鋼材制造、房地產、旅游等行業，還在廈門大學、北大光華管理學院EMBA班等進修深造。但據判決書披露，周莉渚僅有初中文化水平。

除了“知名企業家”，周莉渚貼在身上的另一個標簽是“慈善家”。據《達州晚報》報道，周莉渚曾取出一部分古名天下的營運收入成立了“愛心周周專項資金”。2015年10月，他向家鄉達州市大竹縣捐贈了價值10萬元的200棵櫻花樹苗。

據中江縣政府網，2016年8月，古名天下項目一期完成備案，景區規劃占地約3000畝。

南方周末記者以投資者身份向古名天下招商人員獲取了景區的企業投資項目備案通知書，項目名稱為“古名天下觀光旅游項目——種植基地及歷史文化休閑廣場建設項目”，計劃總投資1.8億元，資金來源為自籌資金。計劃用地2400畝，主要建筑物建筑面積10000平方米。

建設內容為種植基地、辦公樓、游客中心、展示廳、文化休閑廣場及附屬設施。產品及服務規模為年種植八棱海棠和臘梅各10萬株。

備案通知書由中江縣發展和改革局蓋章。根據備注，項目單位可依據該通知書依法辦理環境保護、城市規劃、土地使用、施工許可等手續。相關手續不完善的項目不得開工建設。

該通知書有效期為一年。有效期內，若出現重要變化（含項目投資主體、建設地點、主要建設內容、產品技術方案發生變化以及項目總投資或建設規模預計變動幅度達20%以上等情況之一），項目單位應申請重新備案。2016年10月，古名天下申請重新備案，原計劃用地2400畝變更為3590.5畝。

南方周末記者獲取的另一份文件顯示，2016年8月，中江縣旅游局發函給古名天下，“原則同意你公司在馮店鎮投資開發‘古名天下觀光旅游’項目”。

而簽約第四年，景區被發現違法占用農用地。

前述判決書表示，“該公司除在租用的土地上種植臘梅、海棠花等農業種植項目外，還在未取得任何建設用地批文及手續的情況下，于2014年至2018年期間，改變原租用土地的使用性質，動工修建建設項目。 ”

2018年，經原德陽市國土資源局和中江縣森林公安局牽頭鑒定，景區涉及占用損毀耕地面積140.1595畝，涉及占用林地面積18360平方米（約27.54畝）。

這兩部分面積在景區中占比其實很小，約占備案計劃用地面積的4.67%。

2019年12月，中江縣人民法院判決古名天下犯非法占用農用地罪，罰金五萬元；周莉渚判處有期徒刑二年六個月，緩刑三年，并處罰金一萬元。

在涉及違法建造的這四年中，景區仍多次得到了當地政府的支持。

據景區公眾號，2016年2月，時任中江縣委書記帶著考察團蒞臨景區進行指導。

據中江縣政府官網，2016年8月9日，原副縣長主持召開古名天下項目建設推進會，聽取了項目規劃單位情況匯報、項目投資商建設打算報告及相關部門負責人的意見建議。會議要求，相關部門要共同努力，協調解決好項?建設中存在的問題，確保建設項?順利推進。

景區的原管理層之一廖興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景區在建設之初不清楚占用了基本農田，“他（政府）不同意，敢動土地嗎？”廖興從2014年起就跟著周莉渚來到古名天下工作，主要負責管理項目，被拖欠工資后，于2021年離職。

2017年1月，國務院出臺《關于加強耕地保護和改進占補平衡的意見》，實行最嚴格的耕地保護制度。據四川省國土資源廳官網2018年9月消息，德陽市國土局狠抓耕地保護工作，當年全市已開展動態巡查685次，發現并制止土地違法行為10件，立案查處4起。

廖興和上述招商人員均表示，古名天下和周莉渚被判刑和交罰金后，當地政府已把景區占用的基本農田和林地調整成一般用地。

據景區宣傳資料，2020年4月10日，中江縣委常委、宣傳部長，縣文旅局局長，縣自然資源局副局長一行又蒞臨古名天下景區指導工作并提出意見或建議，周莉渚等人陪同。

2015年底，施工隊開始進場。然而，當時景區的建設是在違規進行。

一份判決書顯示，2015年8月，重慶精物實業（集團）有限公司與古名天下簽訂合同，約定承建景區辦公樓、賓館、商業街防腐小木屋工程。但因古名天下未取得辦公樓的準建手續，主管部門禁止施工，重慶精物實業即停止對辦公樓的施工。

此后，雙方又簽訂合同，約定將景區內的道路路面工程發包給重慶精物實業承建。2019年6月后，重慶精物實業完成道路路基建設，又因古名天下未提供施工圖紙、未接通施工用電，未能繼續完成道路路面施工。

汪榮曾是景區管理層之一，他向南方周末記者說，因為景區是地方政府招商引資的旅游項目，政策可能放得開一點，就先動工起來，想先建后補辦手續。目前汪榮仍被拖欠工資約10萬元。

但汪榮承認，景區在建設之初違反了臨時用地的有關規定。“沒有報規報建。”

與此同時，古名天下面臨資金不足的情況。

據上述判決書，2016年10月，古名天下向重慶精物實業打欠條，承認拖欠工程款261.58萬元及保證金10萬元。退還保證金后，古名天下一直拖欠著工程款。

南方周末記者向多位施工方了解到，他們與古名天下都是約定“先墊資后結算”。四川人李成武五十多歲，做這一行超過30年，主要承包土石方工程施工。

他看到周莉渚名下有兩家公司，原以為實力不錯。到2016年底，李成武把賬一算，墊款已將近500萬元。這時，周莉渚仍拿不出錢。

臨近過年，負責基礎設施工程的江濤和做青砂石板材鋪貼工程的楊廷宏也去找周莉渚結算，但也拿不回錢。周莉渚拖欠他們的賬款分別為290萬和27萬。

隨后，李成武等人開始向政府反映情況。2017年9月1日，在中江縣勞動保障局，古名天下承諾李成武會在2018年8月30日前還清工程款。周莉渚簽名后，寫了“同意”兩字。

目前，李成武等人所在的“古名天下討債群”有88人，包括給景區做園林綠化、門窗護欄、硬化路面、鋪青石板等施工隊。2023年11月，一位給景區做門窗的老板在群里統計了一次數據，至少還有22支施工隊被拖欠工程款、工資和保證金合計約2000萬元。

多支施工隊老板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之所以到2017年還不斷有施工隊進場，是因為古名天下的報價比市場價高5%-10%。

據裁判文書網，自2017年下半年起，陸續有施工方起訴周莉渚及古名天下，并勝訴。多位原告申請了強制執行，但法院未能查找到被執行人名下的任何財產及財產線索。

不僅是施工方，大約從2017年起馮店鎮黃坪村村民也拿不到景區租金了。上述景區招商人員表示，大概九成景區都建在馮店鎮上，至今拖欠土地租金約900萬元。

該景區橫跨三縣三鎮，面積堪比15個故宮。南方周末記者 翁洹 攝

據判決書，古名天下最初計劃在馮店鎮投資3.7億元。但據景區宣傳，計劃總投資約31億元，分四期工程建設景區。

“他搞的事情多，搞皮革廠、賣鋼材、賣通訊，還搞了眾籌。”達州人邱宋是周莉渚的老鄉，他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周莉渚在達州“眾籌”了一筆錢開公司，然后去馮店辦景區。邱宋給景區做鋼架結構，現在也被古名天下欠著約100萬元。

一位達州人曾在2018年將周莉渚告上法庭。據判決書，2013年12月起，周莉渚從原告的父親處累計借款120萬元，將三套位于達州市通川區的房屋抵償債款。但原告發現，抵押房產的所有權人并不是周莉渚。

李成武也聽周莉渚說過，他在達州有開發的房產項目。為了追債，李成武曾幾次到達州找周莉渚的房產。“后來才知道是上當了，他在達州根本沒有什么項目可以抽錢過來。”

李成武還去過海南，因為周莉渚宣稱在三亞某個樓盤有16套房，可以拿幾套給他還款。他去后發現，看守樓盤的人是周莉渚老鄉，樓盤和周莉渚一點關系都沒有。

汪榮表示，周莉渚曾在達州辦了一個融資公司，融3分利息的錢、以5分或8分借給別人。但后來有壞賬收不回來，加上他揮霍了一部分，導致拖欠投資者上億元。于是周莉渚想到可以去辦景區，對外聲稱融資款都投到景區建設中了。“給欠錢的人寫一個承諾，景區給你股份，等開園了以后，每年給你分紅。”

“拆東墻補西墻，資金窟窿越來越大。”南方周末記者以投資方身份向馮店鎮一位官員了解到，周莉渚最初帶著約四千萬元來建景區，錢用完后就到綿陽、德陽、遂寧、成都、南充等地集資。

天眼查顯示，2017-2018年，周莉渚分別在德陽、成都、綿陽、遂寧注冊了與古名天下相關的公司。據馮店鎮政府披露，古名天下拖欠的融資款達8000余萬元。

廖興表示，他不清楚周莉渚資金的來源。他提到，因為修路，景區曾拿到當地政府一筆約100萬元的道路補貼，但除此之外，沒有享受其他補助。

負責基礎設施工程的江濤表示，他在2017年見過兩輛旅游大巴停在景區，車上是古名天下拉來的投資者。“騙老年人的錢。”

在裁判文書網上，有3份與古名天下有關的民間借貸糾紛判決書。三份判決書顯示，2019年3月、5月、6月，古名天下分別向三人借款10萬、1萬、10萬，均承諾年利率24%。

巧合的是，這三位原告的年齡都比較大，借款時分別為71歲、60歲、63歲。其中兩位是綿陽人，一位是德陽人。

在博客中國網站上，一位在2018年10月到景區的投資者記錄了參觀的情況。當時景區建設初步完成，推介人員說，景區由周莉渚獨資修建，原本資金是足夠的，但由于近年原材料和工價的不斷上漲，資金出現缺口，所以向民間借資修建。

這位投資者在現場見到一位七十多歲的退休老人投了3萬，老人曾因買“保健品”被騙21萬。看到這位老人如此相信周莉渚，這位投資者“又投了少許”。

2019年7月13日，古名天下還宣布在天府（四川）聯合股權交易中心掛牌，代碼為610161。天府股交中心是一家區域性股權市場運營機構，為中小微企業提供融資渠道。

據上述3份判決書，到2020年1月，古名天下未能按約定向三位原告支付利息，亦不能償還本金。

周莉渚的錢都花到哪里去了？廖興表示，錢都投到項目上了，工程款沒有全部付清，但也結了一部分。他舉例稱，不計運輸費和安裝費，每尊帝王像的制作費就要大概1萬元。

但汪榮表示，2017年以前，古名天下在景區的投入不超過500萬元。“當時政府沒要求驗資，最后他一分錢都拿不出來。”

李成武聽周莉渚講過，景區本來計劃在2017年5月開放。但直到2019年底才正式對外營業。

廖興說，公司資金鏈斷裂是因為景區剛開業就受到疫情影響停止營業，沒有收入。“修了路，栽了樹，項目都是擺在那里的，也沒有拿走。”他覺得周莉渚是“想做事的人”。

汪榮卻認為，周莉渚是以景區為幌子在外面圈錢，沒有認真在做景區。“里面除了雕像什么都沒有，觀光者不會來第二次的。”

廖興對景區的發展也有過疑慮。“確實計劃太大了。”他曾接待過來景區參觀的其他企業，對方和他講，要完成景區的規劃，起碼要再投10億元。

除了“兵馬俑”等，古名天下原本還計劃修建禪醫康養生態園區、低空運動基地、華夏歷史文化研學旅行基地、大劇院、古少林寺等景點。廖興表示，景區建得大的目的是留住游客過夜，要游客住下來，收入才高。不過，直到景區閉園，古名天下還未建好賓館。

實際上，景區對游客沒有太大吸引力。在東廣場，南方周末記者看到幾張被丟棄的門票，票價為98元。大眾點評上對景區有20條評價，多數是吐槽收費高，“荒山野嶺的一堆假雕塑”“浪費時間浪費錢”。

此處的仿制“兵馬俑”多達上千尊。南方周末記者 翁洹 攝

緩刑三年間，周莉渚還在拉投資。馮店鎮政府曾在2021年11月表示，正積極督促古名天下投資方多方籌資、融資，化解債務問題。

據景區宣傳，2020年12月，周莉渚在2020中國（四川）旅游景區暨文創產業創新發展博覽會上，代表景區與成都旅游協會旅行社分會等簽署戰略合作協議。

“我必須想盡一切辦法盡快償還您們的資金。”2022年初，周莉渚寫了一封致投資會員的信。信中提到，針對“投資會員合同到期”的問題，在中江縣委、縣人民政府及上級相關部門的指導下，公司正大力推進招商引資工作，采取項目植入合作＋股權合作雙結合的模式增加造血功能。

2022年6月，景區宣布臨時閉園。7月，李成武到辦公室找周莉渚，看到對方在接待室里和兩三位投資者談話。

古名天下的辦公室設在四合院樣式的“古名大院”里。南方周末記者于2023年11月上旬探訪“古名大院”時，辦公室已空無一人。發黃變皺的景區宣傳單和落葉一同被風雨吹到角落，地上到處是羊糞和昆蟲尸體，看起來院子已荒廢一段時間。接待室、財務室等辦公區域一片狼藉，被推倒的辦公柜、遍地的碎玻璃、散落的紙張顯示出激烈沖突的痕跡。

“四季女后”腳下是古名天下的另一個辦公地點。如今室內還懸掛著景區的效果圖以及一幅“氣吞山河”書法，灰塵、羊糞、蟲蟻尸體遍地。這里很可能也發生過沖突，原本擺放純銀手串、天然戈壁紅瑪瑙的珠寶柜被打破，空首飾盒和標價簽掉在地上。

據中江縣政府網，2022年7月23日上午，縣委常委、宣傳部長、縣總工會主席到馮店鎮召開“古名天下”信訪穩定工作現場協調會，縣公安局、縣文旅局、縣自然資源局、縣經外局等部門協同參會。

同年9月，景區公眾號最后一次出現周莉渚的消息。他在中秋節賀詞中繼續向外界傳達出公司要向前發展的決心，表示要“打好招商引資這場攻堅硬仗”。

景區公眾號留下一個招商電話，聯系人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他主要負責更新景區公眾號和市場營銷，曾幫忙接待過意向投資者，但沒遇到“真心實意的大投資商”。

“旅游景區投資大，回報周期很慢，如果自然稟賦一般，很難找到投資商的。其他景區也有破產的，自身沒有造血功能，盈利模式不清晰，倒閉是遲早的事。”該聯系人自稱在2019年年底已離職。

南方周末記者從多位債主處了解到，2022年底，周莉渚被人打進醫院了，當時周莉渚已56歲。但汪榮認為，周莉渚是為了躲債放假消息。2023年11月11日，南方周末記者撥通周莉渚的手機號，對方否認自己是周莉渚。

據上述景區招商人員和馮店鎮官員介紹，目前景區仍未找到接盤方。2023年11月上旬，景區入口的 “嫦娥奔月”像附近、正門兩側已被復耕，村民種上了一壟壟的油菜。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洪海、汪榮、廖興為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封聰穎 南方周末實習生 史鈺晗

責編 張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