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高樓大廈環繞著的吉大舊村，與周邊環境格格不入。村內雜草叢生，鼠蟻橫竄。除少數原住居民外，許多囊中羞澀的外來務工人員也在此落腳。一套不帶廚衛的小兩居，每月房租只要500元，是附近小區同等面積商品房租金的1/6。

吉大街道是珠海名副其實的中心商務區，許多銀行都將本地總部落戶于此。位于街道中北部的吉大舊村，是珠海首批推進改造的26條城中舊村之一。如今，17年過去了，周邊區域的房價已從每平方米2000多元漲至4萬多元，村里卻仍是一片斷壁殘垣，如同被時代遺忘。

吉大舊村改造為何遲遲無法推進？開發商和村股份公司各執一詞。2018年1月，吉大舊村兩股份公司通過投票決議終止原開發實施主體資格，并于同日選出了新的開發主體。頗具戲劇色彩的是，新實施主體的實際控制人，正是原實施主體的股東之一。

村民原以為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但此后，圍繞該項目，各方又展開了密集的法律訴訟，回遷房建設也無奈再度擱置。多位受訪者數度哽咽：“我們等不起了，人生能有幾個17年！”

究竟是誰讓村民漂泊無著？漩渦中心的吉大舊村又將何去何從？南方日報記者進行了調查走訪。

舊改

年逾70的村民葉叔幾乎每個月都會回村看看。老宅被拆十余年，眼看回遷房遲遲沒著落，葉叔萬分沮喪：“我（恐怕）到死都等不到新房子了！”

如今的吉大舊村，被這種悲觀情緒籠罩。但17年前，情況截然相反。

公開資料記載，2000年4月，一場罕見的暴雨使珠海市2/3的城中舊村受災。暴雨過后，市政府痛下決心：改造城中舊村。

同年，珠海成立“珠海市香洲區改造城中舊村建設文明社區領導小組”（以下簡稱“市改建辦領導小組”），爭取3年內全面完成香洲區26個城中舊村改建工作。

吉大舊村正是其中之一。按照計劃，該村分為S1S2地塊和S3地塊兩個項目分開推進，S1S2地塊面積占大頭。

2001年11月，當時的吉大村委會對S1S2地塊改造項目發出公開招標書。招標書記載，該項目涉及村民404戶，用地面積約7.6萬平方米，回遷房完工時間應為中標通知書發出后30個月內。

2002年1月，廣東省第三建筑工程公司珠海市分公司成為該項目中標單位。隨后，該公司申請成立珠海市加新華房產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加新華公司”）作為單項開發公司。吉大舊改大幕就此正式拉開。

記者調查了解到，加新華公司實際控制人為張向文和王俊成兩人。其中，張向文及其親屬總持股比例為64%，王俊成夫婦持股比例為36%。

項目初期進展十分順利。加新華公司給記者提供的簽約統計信息顯示，僅2003年全年，加新華已與過半村民簽訂了拆遷補償安置合同。這些村民的房屋陸續被拆除，并開始以20元每平方米每月的標準，從加新華公司領取臨時安置補助費。

記者拿到了部分村民的安置合同。值得注意的是，合同上，回遷房交付期限發生了變化：甲方（加新華公司）承諾自領取建設施工許可證，施工隊進場施工之日起24個月內交付回遷房。

加新華公司代理律師王小淵告訴記者，該日期已得到村委會的認可。“與村委會簽署的格式版本合同就是這樣約定的。”

命運的伏筆就此埋下。但當時，并沒有太多人在意這個細節。

“整條村都喜氣洋洋，家家戶戶都在打包行李，以為很快能住上新房子。”葉叔告訴記者,所有人都曾滿懷希望。

分歧

從滿懷希望到近乎絕望，17年間，村民心情隨回遷房進展起伏。

74歲的曾金堂是首批簽約的村民之一。房子被清拆后，她一直租住在灣仔親戚家。“當初說好3年建新房，盼了3年又3年。村村都回遷，就剩下吉大！”提及回遷房，曾姨有些憤怒。

市改建辦領導小組相關負責人告訴記者，與如今的舊改政策相比，當年的舊改政策對開發商相對寬松。“只需和村委會商議好回遷區選址，完成回遷區清拆和報建手續，就可以開建回遷房。”

數據顯示，截至目前，當年與吉大舊村同批啟動改造的17條城中舊村（其余9條村未進行招標），15條村已完成全部回遷房建設。夏村已完成前二期回遷房建設，三期工程正在籌備動工。“只有吉大舊村，連一平方米的回遷房都沒建。”該負責人說。

原因何在？加新華公司負責人張向文將主要責任歸咎于村股份公司負責人及加新華另一股東王俊成的阻撓。而村股份公司則堅持認為：加新華公司是故意拖延項目建設進度，其目的是為了囤地。

記者了解到，因經營理念不同，在“村改居”的過程中，吉大村委會分立成了珠海市吉大日昇股份合作公司（下簡稱“日昇公司”）和珠海市吉大富泓股份合作公司（下簡稱“富泓公司”）。其中，日昇公司持股54.35%，富泓公司持股45.65%。這在全珠海也是一個獨例。

“回遷區的地址在2003年就已定好，兩公司分區回遷。”張向文稱，截至2004年1月，加新華公司獲得該項目114畝（7.6066萬平方米）建設用地批準書之時，回遷區內簽約率已超過90%。

“但因為富泓公司一直不肯在規劃圖紙上蓋章，我們拿不到施工證，所以未能開工。”張向文將矛頭直指富泓公司法定代表人吳淑賢。但此說法遭到了吳淑賢的否認：“不存在拒絕蓋章的事情。”

開發商和村股份公司為何針鋒相對？據了解，最大分歧在于集體資產商業面積的補償。

根據招標書約定，該項目預算補償產權面積包括4386平方米的商業面積，但同時注明補償以最終確權面積為準。而經政府相關部門確權，原吉大村集體資產中商業面積部分不到200平方米。以此為依據，加新華公司拒絕補償4386平方米的商業面積。

“吉大村原本就沒有商業用地，這是用地性質帶來的歷史問題。”吳淑賢告訴記者，省三建珠海分公司在投標書中曾許諾給予村集體5000平方米的商業補償；此外，中標后也多次承諾，補償標準不低于其他城中舊村補償標準。“后面他們改口不認，但如果拿不到商業面積，我們沒辦法跟股民交代。”

三方就此僵持不下。與此同時，加新華公司與村民的簽約也停滯不前。

“最開始他們的確是有誠意的，但慢慢就變了。”村民曾漢其告訴記者，2003年之后，他曾多次主動找開發商商議簽約事宜，對方均以房子不在回遷區為由拒絕了他。

“后面我甚至提出，現金賠償部分可以先打欠條，但都沒有用。”曾漢其苦笑，“那時我兒子還在讀中學，現在早已經結婚生子，從‘拆二代’變成‘等二代’，一個房子影響了兩代人！“

張向文否認了這一說法。“從來沒有村民主動找上門我們卻不肯簽約的事。”

但進展的確不盡如人意：統計信息顯示，2004年加新華公司僅與4戶村民完成簽約，其后3年無簽約，2008年和2009年各簽約1戶。

廢標

在吉大街道辦一位跟進該項目多年的工作人員看來，導致項目停滯十余年的重要原因是——加新華公司誠意不足。

“村股份公司想為股民爭取利益，是正常表現。一個負責任的開發商，應該想盡一切辦法，放低姿態主動與股份公司協商，適當讓利實現共贏。但他們是政府催一次就動一下，政府不催就不動。”該工作人員說。

一邊，是“淡定”的開發商；另一邊，是越來越沉不住氣的村民。

2009年1月，吉大舊村S3地塊改建項目——新光御景山回遷房順利完工。一向安靜的吉大村民們開始躁動。

2009年11月和12月，日昇公司、富泓公司分別致函加新華公司和市改建辦，要求開發商立即籌措足額回遷房建設資金，在2010年2月前明確開工時間，否則收回項目開發權重新招標。

“這其實是加新華第二次面臨廢標。”吉大街道辦上述工作人員告訴記者，中標不久后，加新華曾因為挪用保證金而被政府取消中標資格，“當時是兩個股份公司的村民，把它保了下來。”

而這次，則是股份公司主動提出“收回項目開發權”。

在此關鍵時刻，加新華公司內部拿出了一套方案：2010年11月，張向文與王俊成達成書面協議，將吉大舊村改造項目交由后者管理，承包期5年。

對于承包的實質內容，兩人說法不一。張向文對記者表示，王俊成承包期間，他不參與該項目的運作，“每個月只去一次公司了解情況。”

而王俊成則堅稱，承包只是一個形式，“他和股份公司鬧得太僵，只能換我出面，但項目所有大小事務仍然向張向文匯報，公章也是兩人共同管理。”此外，為了增進村民對公司的信心，加新華公司還聘任了新的總經理梁仲華來推動談判。

在多方共同推動下，2013年2月，加新華公司成功與日昇公司簽訂了《吉大舊村改造集體利益補償協議書》。

“當時大家都希望一鼓作氣把富泓公司也談下來。”王俊成告訴記者，但在與日昇公司達成協議后不久，張向文態度大變，“我和梁仲華想做的事，他幾乎都不答應。”其間，任期未滿的梁仲華從加新華公司辭職。

為求證此事，記者曾試圖聯系梁仲華，但他回應，“不想再牽扯到吉大舊村改造的項目中來。”

此后，項目進展再度慢了下來。

“雖然簽了集體協議，但之后找他們談回遷房方案進展，要么就扯東扯西，要么就拿著2005年的老方案說事，每次都是不歡而散。”日昇公司法定代表人蘇衛棠告訴記者，開發商態度讓他們十分心寒。

統計數據顯示：2013年，加新華公司僅與2戶村民完成簽約。此后，一直到2017年底，新簽約戶數均為0。

談判

為徹底解決吉大舊村改造問題，2017年11月，珠海市政府同意加新華公司另行給予兩股份公司4386平方米商業面積補償。待集體利益補償協議簽訂并完成回遷房建設后，政府給予加新華公司追加4386平方米的商業面積報建指標，作為合理補助。

附加條件是：加新華公司必須于2017年12月31日前與富泓公司完成集體補償協議的簽訂。

但新的問題又出現了。根據估算，該部分建筑費約為1754萬元。建筑成本該如何分攤？富泓公司認為：“加新華拖延回遷房建設十余年，要繼續合作必須拿出誠意，承擔商業面積全部建筑成本。”而加新華公司并不認同該方案。

短短的一個月時間內，雙方陸續展開了9次協商，但依舊沒有結果。

張向文稱，2017年12月27日，加新華公司已同意全額承付該工程的建筑費。“即使這樣，富泓公司仍然不肯簽約。”

吳淑賢則告訴記者：“他們的確曾口頭承諾全額承擔建筑費，但此后又再度改口，我們已經完全不想再信任他們。”

在富泓公司的監控室內，記者看到了許多光盤。“這么多年，每一次和加新華開會，我們都是全程錄像。”吳淑賢說。

工作人員為記者找出了2017年12月29日，富泓公司與加新華最后一次談判的完整錄像。

視頻顯示：一個多小時的會議，氣氛并不是想象中的劍拔張。時任加新華公司總經理歐偉文背對鏡頭，與股份公司員工、吉大街道辦代表進行談判。但在商業面積建筑的關鍵問題上，雙方始終未達成一致。

不到中午12時，最后一次談判宣告結束。因為臨近元旦，雙方代表甚至互道了“新年快樂”，隨即相繼離開。

但歐偉文等人沒想到，這一次，他們將真正失去“入場券”。

破裂

“吉大村民流離失所十余年，一直安分守己。要不是忍無可忍，我們不會走出這一步。”蘇衛棠說。

2018年1月22日，吉大舊村兩股份公司聯合向香洲區政府發文，強烈要求取消加新華公司作為吉大舊改項目實施主體的資格。這也是兩股份公司十余年來第一次“一致對外”。

8天后，兩股份公司分別召開股民大會，上午表決“終止加新華公司開發實施主體”的議案，下午表決“引進新開發實施主體”的議案。

根據大會決議記載，出席日昇公司股東大會的股東（含委托）共349人，代表公司83.2%表決權。其中同意議案一的股東有318人，占總股東人數的71.14%；所持股數占總股數的75.5%；同意議案二的有331人，占總股東人數的80%，所持股份占總股數的82.87%。

富泓公司應到股東275人，實到263人，同意上述兩議案的股東人數及股權數均超過總人數和總股數的2/3。

2018年2月8日，兩股份公司向加新華公司發出終止資格的通知。

但讓張向文耿耿于懷的是，新引入的實施主體——珠海市寶盛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其實際控制人正是王俊成。

對此，蘇衛棠對記者解釋稱：“是我們主動找的王總，因為比較信任他。我們現在只想盡快回遷，如果再找一個不熟悉的人，會不會繼續拖十多年？不敢冒這個風險。”

而在王俊成看來，自己則是接了一個燙手山芋。

“我的確考慮了好幾天才答應。”他對記者坦言，這其中有經濟利益的考量，但最終促使他答應的原因是，“不想讓別人戳脊梁骨罵我是無良開發商。”

王俊成說，十余年間，他曾多次向張向文提議，“要么他收購我的股權，我退出；要么我收購他的；或者兩人一起將項目打包賣給別人。但這3個方案他都不同意。”

在此背景下，2018年2月9日，珠海市改建辦作出了《關于終止珠海市加新華房產有限公司作為吉大S1S2地塊改造項目實施主體的通知》。

4月18日，原珠海市國土資源局相繼作出《關于終止供應加新華公司吉大舊村S1S2地塊改造項目用地的告知書》和《關于終止供應珠海市加新華房產有限公司吉大舊村改造項目76066.46平方米商業、住宅用地的決定》。

“該項目開發主體的變更依法合規，順應民意。作為政府部門，我們將全力支持推動吉大舊村改造項目早日建成。”吉大街道辦負責人表示。

2018年3月26日，寶盛公司與兩家股份公司簽訂了集體補償協議。同時，逐步與吉大小學及其他被拆遷戶簽訂了拆遷補償協議。

今年1月27日，吉大舊村(S1S2)改造項目舉行開工奠基儀式。寶盛公司承諾，將在2022年前完成回遷房建設。

追問

但已投入不少成本的加新華公司并不甘心就此離場。2018年2月，加新華公司向省高院提起訴訟，要求富泓公司和日昇公司繼續履行合資、開發房地產協議，并申請對吉大S1S2地塊保全查封。

省高院隨后發出財產保全通知書，通知書顯示，省高院于2018年3月30日作出民事裁定，查封了珠海市吉大景山路西側S1、S2地塊，查封期限自2018年4月17日至2021年4月16日止。

這紙查封令也延緩了寶盛公司動工建設回遷房的步伐。“因為土地被查封，現在國土局不批地給我們，我們根本沒辦法動工。”寶盛公司相關負責人告訴記者。

據了解，日昇公司和富泓公司因不服省高院有關查封土地的民事裁定，曾向最高人民法院提起上訴。2018年8月13日，最高人民法院駁回上訴，維持原裁定。2018年12月19日，日昇公司和富泓公司對加新華公司提起反訴。

“吉大舊村項目是首批啟動村中唯一一個沒有完成回遷的項目，只有兩個合理解釋：一是加新華公司能力不足；二是加新華公司有能力解決問題但不愿意解決。”兩股份公司的委托代理律師龍世福說：“合作的基礎是‘信任’，但我們對加新華公司的信任已經在十幾年時間內被消磨光了，在此前提下即便法院判令繼續履行合同，合同也極有可能無法真正繼續履行。”

而對于吉大村民來講，這些復雜的糾紛又一次重創了他們重新燃起的希望。

事實上，在這十余年期間，吉大舊村回遷房也曾距離開工僅“一步之遙”。

公開資料顯示，為保障村民利益，促進回遷房盡快開工，相關職能部門曾開辟了“綠色通道”：2006年3月29日，珠海市建設局為加新華公司頒發了《珠海市建設工程臨時開工證明》，同意部分回遷房樁基礎工程先行開工，待資料齊備后再領取施工許可證。

遺憾的是，這紙來之不易的許可并未起到任何作用。

張向文稱，當年4月，公司曾派出機械進場施工平整場地，但村股份公司負責人致電吉大街道辦現場工作人員要求停工，要求先談好集體補償合同及明確相關政策后方可動工。

對此，龍世福予以了否認，“村股份公司不可能阻撓回遷房開工，也阻撓不了回遷房開工，難道就因為一個電話就不繼續施工了，這也不符合常理”。

“有了臨時開工許可證，就代表政府批準你開工，怎么可能因為一個電話就停止？”市改建辦領導小組相關負責人對記者表示，所有的舊改項目都不是一帆風順，在開始之前就能預設到許多困難，“很多項目比吉大舊村情況更復雜，但只要開發商有決心、有社會責任感，問題總能解決。”

村民更多的則是無奈。曾漢其的說法頗具代表性：“我們不關心這里面到底有多少是非，我現在就希望政府能給我們一個準信，實在不行就允許我們自己重建新房吧！”

而在采訪中，蘇衛棠和吳淑賢則多次對記者強調了一個數字：十余年間，吉大已有近90位老人帶著“未歸根”的遺憾離世。

還有更多人在苦苦等待。采訪結束后不久，記者接到一位葉姓村民的電話。電話里，這名48歲的漢子忍不住哽咽道：“我母親前天也去世了，臨終前還惦記著回吉大。”2015年，這名村民86歲的父親去世時，也曾念念不忘“回遷房”的進展。

“十幾年來，村里沒有一塊平整的地方，老鼠到處跑，這還是我們的家嗎？”“到底何時能回家？”站在村口，看著眼前的殘敗景象，74歲的村民吳惠光抬頭看了看天，目光茫然。

［南方日報記者］沈夢怡 何麗苑

【作者】 沈夢怡；何麗苑

【來源】 南方報業傳媒集團南方+客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