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人類學_旅游人類學讀后感
中國小康網 獨家專稿
文|李雨竹
旅游業業態的發展與完善影響著新住民、原住民和游客,而保護本地農耕文化、節慶文化等本民族傳統文化,具有不容忽視的重要意義。
攝影/李雨竹
生活富裕是保證鄉村振興戰略落實的根本,發展鄉村旅游是推動鄉村振興戰略的關鍵。鄉村旅游業發展,顯然已成為多數農村地區落實鄉村振興戰略的首選方式。原本閉塞、落后的邊疆村寨進行旅游開發,是對鄉村振興戰略號召的響應,也是危機與挑戰并存的一場試驗。
2013年,云南省紅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元陽縣所代表的哈尼民族村寨、灌溉系統、水源林及水稻梯田以“紅河哈尼梯田文化景觀”之名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使哈尼梯田成為人文、自然價值并重的旅游勝地,其開發價值不言而喻。而元陽縣新街鎮行政區域內的箐口村、普高老寨、阿者科村是其中的典型村落。在旅游人類學(其核心研究命題與文化變遷、文化商品化、旅游如何影響原生態文化相關)的視閾下,探索旅游開發手段對于當地鄉村振興和傳統民俗文化的影響,具有更為深遠的意義。
箐口村:“由外至內”式發展
元陽箐口哈尼族民俗村位于元陽老縣城新街鎮往南6公里處,隸屬于新街鎮土鍋寨行政村。“箐口”在哈尼話中對應為“歐補”,意思是泉水豐盛的地方。政府文件《元陽縣箐口哈尼族生態旅游景區總體規劃》顯示,紅河州政府和元陽縣政府總投資465.35萬元,對箐口進行了基礎設施的提升和民居改造,使之成為元陽梯田核心區唯一的游客定點接待村。
箐口村是元陽縣將“紅河哈尼梯田文化景觀”進行申遺的過程中所打造的第一個民俗村落,是政府向世界推出的一張哈尼民俗文化名片。在政府為主要引導的這段時期內,箐口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村子里面多了硬化道路、公廁、圖騰柱、廣場、文化展覽館等基礎設施,居民也從之前的土坯房搬到了鋼筋水泥房,村內組建了專為游客展示哈尼文化的歌舞文藝隊(20人左右),年末每一戶都有門票分紅。對于村民來說,這一階段村民對于未來旅游的發展抱有很大希望,期盼能從中獲取一定經濟利益,來補助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下的貧困生活。
2008年,由于沒有過多精力進行箐口村旅游方面的經營管理,村子便尋求外部合作,組建了“云南世博元陽哈尼梯田旅游開發有限公司”。自此,箐口進入旅游業直轉而下的階段——世博公司經管箐口之后,并不尊重居民的傳統民俗文化,也沒有引導村民適應旅游開發,因此帶給村民旅游方面的收入并不多。而后,外來者與原住民之間的摩擦也越來越大,村民受教育程度有限并受語言不通的阻礙,無法主動適應旅游所帶來的改變。
著名人類學家楊圣敏教授認為:“經濟發展的速度不一定越快越好,少數民族傳統文化比較完整的保留,會具有維持社會平衡的功能。假如外力輕易把當地傳統文化破壞了,又沒有即時建立起新文化,這個社會就會陷入混亂。”不可忽視的是,箐口的民俗文化在旅游開發中受到了極大沖擊。
損壞最為嚴重的是當地傳統節日。目前箐口傳統節日昂瑪突、十月年、矻扎扎已經完全沒有儀式,只是村民在家中自己度過。以前,傳統節日一般由全村一起慶祝,需要有人統籌安排,此人在傳統哈尼文化中被稱作“咪谷”。作為全寨人際關系最好的人,咪谷顯然是可以統服全寨的話事人。但箐口已經沒有咪谷,隨著閉塞的村寨被打開,寨內或大或小的沖突都使得咪谷要面臨的挑戰越來越多,其擔任的難度也越來越大,所以與其說沒有人符合擔任咪谷的條件,不如說沒有人敢說自己有擔任咪谷的能力了。
此外,在傳統建筑保護方面走過彎路。2000年開始,箐口進行了對于傳統土坯房的改造。當時并未有保護修葺舊建筑的意識,而是將寨內建筑全拆改為鋼筋水泥房。鋼筋水泥房雖然保持了蘑菇的外觀,但是卻已“名不符實”,“沖突”也因此產生:對村民而言,古老的蘑菇房并不能滿足他們日益增長的、對于美好生活的需求;但以城市人為主體的游客會更喜歡“原生態”、“古舊”的建筑,以滿足對于農園耕種生活的想象。此后,箐口的建筑改變有了新的應對方式:新蓋房子或者拆房都需要和政府報備審批。目前,箐口的建筑景觀處于穩定的狀態。
在傳統歌謠與民族舞方面,情況較為復雜。箐口本地有豐富的歌舞資源,常見舞蹈有木雀舞、莫撮撮、羅撮撮、扇子舞、碗舞、獅子舞、棒舞、刀舞等,歌曲有哈尼古歌哈尼哈吧等。這些分別以傳承人收徒、小學增設課程和組建文藝隊的方式進行傳承或宣傳。2000年到2007年之間,政府會組織當地青年組成文藝隊以展示箐口民歌民舞文化。但在文藝隊以文化展演方式展示民俗文化的同時,也出現了在非傳統節日期間表演節日祭祀舞蹈,跳非本寨甚至非本民族歌舞舞步的情況。游客大部分只求熱鬧新鮮,并不懂其文化內涵。這種文化展演形式的保護,可以有效將傳統舞步、傳統歌曲傳承下來,卻將這些本應該在特定時節、節日、祭祀上出現的歌舞去神圣化。
自2013年開始至今,箐口村的發展危機與機遇并存。機遇表現在:第一,2013年“元陽哈尼梯田”終于申請世界遺產名錄成功,很長一段時間都屬于官方宣傳、推薦的景點。來到當地,“多依樹看日出,老虎嘴看日落,壩達看云海,箐口看民俗”是游客不成文的參觀路線,長期以來村內的改造與提升讓箐口獲得了不小的知名度。第二,2015年,箐口入選第三批國家級傳統村落,未來仍有較大發展空間。危機表現在:第一,作為箐口旅游管理方代表的世博元陽公司,與箐口村民之間存在矛盾。第二,旅游發展之后,寨內村民收入不均衡引發了鄰里之間嫉妒、不滿等情緒,導致村民內部矛盾重重。
不過,箐口梯田放荒情況并不多,原因有二。第一,箐口民俗村打造時間較長,曾經申請世界文化遺產,政府對于梯田景觀出臺了相關保護政策,呼吁民眾不放荒梯田,而箐口村村民也積極響應。第二,箐口村自然條件優越,泉水豐沛,不必費太多心思引水種田,相較其他缺水村寨,勞作難度低。
普高老寨:“野蠻生長”式發展
普高老寨距新街鎮23公里,隸屬于新街鎮多依樹行政村,是哈尼族彝族混居村寨。根據2016年數據,農戶156戶,鄉村人口共770人。據《元陽縣2009年哈尼梯田核心區片區扶貧開發項目建設實施方案》顯示,普高老寨作為重點建設村落,由政府投入資金進行停車場、廣場、道路硬化、指路標識等基礎設施相關方面的提升。
相較于箐口村旅游業的整體規劃管理,普高老寨的管理模式更加粗放。這里的旅游業發展基本由外地人主體帶動,本地人有限參與,整體上是無規劃的。普高老寨有地理上的優勢:地勢坐南朝東,南高東底,更適合觀看日出;梯田形貌蜿蜒逶迤,更適合進行拍攝。因此吸引了不少驢友、攝影愛好者的駐足。而且,由于在天亮日出之前從新街鎮上的酒店趕到普高老寨需要花費不少時間,舟車勞頓不便于以很好的精力狀態進行拍攝,越來越多的攝影者有了在普高老寨住宿的需求。
2005年開始,普高老寨出現了背包客所開的第一家客棧“陽光客棧”。在此之后,大大小小的青年旅舍、客棧、酒店、民宿應運而生。其中,客棧、民宿較多,屬于個體工商戶,會在旺季雇傭當地人幫工;大型酒店數量較少,也會雇傭當地人做一些體力工作。這一切帶動了當地經濟發展。一位客棧老板這樣描述:“那時候來開客棧,主要是因為這個地方實在太美了……我們這些人到普高老寨開客棧,對當地絕對是有所裨益的。我開了客棧以后,我母親還從老家跑到這邊來支教。而且,我一直在向住在我旁邊的村民一家雇傭工人,甚至客棧里面人特別多、照顧不過來的時候,還介紹我的客人去他們那里。他們家在村里建房子、在城里買房子,這些‘收益’可以說都是我們外地人來搞旅游帶起來的。”
在2013年“元陽哈尼梯田”申請世界遺產成功之后,普高老寨這一階段客棧、飯店迎來爆發式增長,更多本地人因為和外界進行了交流,也開始向外地人學習一起做生意。沿著公路,村子里開始有更多的地皮蓋起房子、做起鋪面,營業做起旅游業。問起當地高中生,覺得大量的游客和外來經營客棧者給村寨帶來了什么?高中生說道:“他們比我們會做生意,但也沒什么不好的。我記憶猶新的是有一個外國人,來了以后就開始從小賣部買一些吃的分給街邊每一個曬太陽的老人。”總體來說,普高老寨原住民和外來者保持著有限的人情往來,更多的是雇傭關系。
由于大量人員外出或在本地務工,普高老寨獲得經濟收入的方式多種多樣。種植梯田收入并不可觀,在人力兼顧不勻的情況下,普高老寨存在梯田放荒情況。本地人有一定經濟基礎之后開始修建新房,傳統建筑即土坯蘑菇房存在數量較少。但普高老寨婚喪嫁娶、傳統節日等基本依照傳統進行,受到旅游業的影響不大。寨內老板并不會將本地節日、儀式作為招攬游客的方式。有客棧老板這樣解釋:“這些活動我們根本不敢胡亂介紹。因為原住民不一定樂意讓你過去參加,游客有些時候也過于冒昧、打擾。曾經有游客去參加婚宴,然后對方按照婚俗問他收禮錢,搞得雙方都很尷尬的情況。如果村里正在過節,而店里剛好有客人問起,我們會大致提一下。”
共贏 旅游業業態的發展與完善影響著新住民、原住民和游客。圖為阿者科傳統民居所改造的咖啡廳。攝影/李雨竹
阿者科村:“由內向外”式發展
阿者科村距新街鎮27公里,隸屬于新街鎮愛春行政村。根據2022年數據,村民小組共65戶,481人。“阿者科”一說為意為“一個吉祥的小地方”,另一說意為“滑竹成片之地”。
2015年,云南省住建廳通過《元陽阿者科傳統村落保護發展規劃》之后,昆明理工大學建筑與城市規劃學院朱良文教授帶領團隊對于阿者科村內傳統哈尼民居進行修繕與維護。2018年,阿者科村寨由中山大學保繼剛團隊接手開始成立集體旅游公司,對于村寨進行整體旅游規劃,引導村民持續耕種梯田、保護傳統民居住宅,在特定時間點進行分紅,主要收益者為村民。
在兩所高校專業背景的加持之下,阿者科村名聲大噪,成為鄉村振興、旅游扶貧的典范。在箐口村案例之后,當地政府認為既然“外力開發式”無法助力當地發展,那么應該轉而采取“內生引導式”。目前看來,這種發展方式更好地促進了村寨有序發展。
相比于其他兩個村寨,阿者科創立了明確的規章制度。村內建立了集體旅游公司,利潤三七分:村集體留30%,用于后續經濟開發建設,壯大集體經濟;居民分紅占70%,分紅中傳統民居分紅比例最高,占40%,梯田在耕分紅30%,居民在住分紅20%,戶籍留地分紅10%。因此,阿者科梯田耕種情況十分良好。而阿者科的蘑菇房也是三個村莊中保護最完好、改善最妥當的。2015年,昆明理工大學對于阿者科村內傳統哈尼民居進行了修繕與維護,具體措施包括加固加厚墻體,加大窗戶等,使得阿者科的蘑菇房在保持傳統風貌的基礎上得到了現代化的改造,令傳統民居有了新內涵。目前阿者科還存在9棟鋼筋水泥房,但都在做恢復傳統的準備。
特別需要提到的是傳統民居分紅,這一制度旨在鼓勵村民保護蘑菇房傳統民居,保護阿者科旅游核心吸引物。分紅的規定是:1.房屋為傳統民居且尚未出租,分得全部傳統民居分紅;2.房屋為傳統民居但已出租,可分得50%傳統民居分紅;3.房屋為鋼筋水泥房,不得此部分分紅;4.房屋改建回傳統民居,經驗收合格掛牌后,可重新分得分紅。完善的規章制度和高校機構幫扶促進了阿者科的傳統建筑的保護。由于存在宏觀管控,阿者科寨內存在傳統民居改造的咖啡館、藝術展覽場所,且只有一家民宿開業,不存在激烈的同質化競爭。
在其他民俗文化方面,阿者科集體旅游公司選擇以體驗式旅游的方式來進行文化保護,即向游客收取一定費用,以雇傭村民帶領游客的方式進行體驗式民俗文化活動。在這樣規劃較強的引導之下,阿者科傳統節日禮俗遵循古規,村內大小咪谷完備,會有游客專程趕來和村民一起慶祝節日。
村民是可持續發展的關鍵
元陽梯田作為文化價值、自然價值并重的文化遺產景觀,由原住民所創造,是招引游客的旅游吸引物,也是當地旅游行業蓬勃發展的根本。而個體經營者、企業主、開發公司從業人員雖然為當地開發做出了相關貢獻,但并不意味著他們可以在本地單獨存活,他們對本地居民有著最本質的依賴。
近年來,在工業化進程向前、商品經濟飛速發展、農村年輕人大量進城務工的背景之下,種植梯田的微薄收益顯得吸引力十分微弱,農產品在沒有包裝營銷的情況下帶給農業從業者的收入并不高。加之網絡的飛速發展使得原本封閉的山寨與外界溝通日益順暢,年輕人很容易被山寨外的花花世界所吸引而選擇棄種梯田,梯田長期沒有修繕,荒廢之后是很難重新進行種植的。對于持有“梯田作為祖先所傳,不能荒廢”觀念、本人卻在外務工的年輕人來說,因為農忙與務工時間沖突,需要在忙不過來的季節請工收稻、雇人背谷或雇馬背谷,維持梯田正常運作意味著自己長期處于負收益狀態。在此情況下,保護本地農耕文化、節慶文化等本民族傳統文化,不僅對于哈尼族本民族來說有重大歷史文化意義,而且在旅游業的發展上也有不容忽視的經濟意義,同時,旅游業業態的發展與完善也影響著新住民、原住民和游客。
認清發展主體,是旅游業發展的關鍵。從阿者科村的成功范例中可以看出,發展旅游的發展主體、受益主體、行為主體,應該都是村民。如果在發展過程中,主體受到冒犯或者不悅,民俗文化被破壞,旅游業將無法正常發展,容易導致各方皆輸的局面。此外,體驗式旅游即開發商售賣體驗式旅游服務,讓外來者去體驗村民生活,可以促進原住民與外來者互動。例如,開發面向學齡兒童的梯田捉魚、面向婦女的古法紡織(打褙子、植物染)、面向中小學生的三農研學活動,可以在達到創收目的的基礎上,促進開發商、村民、游客三方聯動。
(作者系云南民族大學民族學碩士研究生)
(《小康》·中國小康網 獨家專稿)
本文刊登于《小康》2022年12月上旬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