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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實小說

作者：王河北 王河南

上世紀六十年代，大約是1969年夏秋之交，在我的老家王家坊集市上，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個坐在簡易四輪車上要飯的殘疾人，人們都戲稱他“拖爬猴”！

“拖爬猴”實在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說他“熟悉”，是因為他每逢王家坊集，都要到集市上要飯，人們總能看到他那熟悉、獨特而又滑稽的身影。所謂“陌生”，是雖然滿集市的人都知道他，但幾乎沒人知道他的過去、底細。

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殘疾人。有上身沒下肢，平時走路，殘疾的身子就綁到自制的四輪車上。說是四輪車，其實就是把他的半截身子硬捆在四個簡易的小車輪子上，雙手就像在水里劃船一樣慢慢地劃著地面支撐著四輪行走。這簡易的四輪說白了，就是他的獨步工具。

此人年紀約50歲左右，黝黑的面色，破爛的衣衫捆在代步車上，幾乎還露著白花花的棉花套子，但那雙眼睛卻滴溜溜地轉(zhuǎn)動著，炯炯有神，露著幾分狡黠，透著幾分精明，也稍微流露著一絲警覺，他的行為卻也有些孤傲和偏執(zhí)，這一切表現(xiàn)和行為都似乎與這殘缺的身軀不太般配----

誰也說不清他的來歷，也沒有人有興趣去打聽他的身世，家住何方，他的前世今生。街上的擺攤?cè)硕己孟窭^承了中華民族樂善好施、同情弱者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和基因。“拖爬猴”每爬過一個攤位，大家都好像有一種默契一般，隨手施舍給他一點所買的東西。如賣包子的，就隨手給他個包子，賣橘子的，就送給他幾個橘子。

有一次，一個賣涼粉兒的大爺竟然破天荒地給他乘了一碗涼粉兒！要知道，在那個物資奇缺，肚子經(jīng)常嘰里咕嚕的年代，我們一幫兒童常常會盯著“賣涼粉兒”的攤位饞得直流口水呀！這個時候，“拖爬猴”竟然心安理得一般地接受了“賣涼粉兒”大爺?shù)酿佡洠]有表現(xiàn)出多少“受寵若驚”的感恩表情！那一陣子，他的表現(xiàn)真是讓人多少有點反感！

還有一次，一個賣甜瓜的大娘可能家里有點不痛快的事兒，正在不爽， “拖爬猴”正好爬到了她的攤位旁，大娘想著心事，冷著臉，就隨手拿起一個大甜瓜丟給了“拖爬猴”。結(jié)果，奇特的一幕出現(xiàn)了。“拖爬猴”竟然用那雙布滿復雜表情的眼睛狠狠地瞪了大娘一眼，隨手用故意夸大的姿勢將甜瓜又扔回到了大娘的攤位-----“

拖爬猴”真是一個不知道自己身份和進退的人，竟然還有一身傲骨，不吃“嗟來之食”！

“拖爬猴”的傲慢和偏執(zhí)，也多多少少給自己帶來了一些消極的負面影響。后來，每當他再出現(xiàn)在集市上，總有一些和我一樣不懂事的小孩，像跟屁蟲一樣，在集市上追逐著，跟隨著，甚至吆喝著------大家爭相看著他古怪的裝束，跟在他后面起哄，吵嚷、瞎鬧。盡管大人們一再告誡，盡量不要虐待這位沒有雙腿的可憐的半截人，但天真無邪的孩子們，只顧自己玩耍痛快，誰還顧得了那些！再說，盡管孩子們再頑劣，但也僅僅是把“拖爬猴”看成一種“異類”人，也沒有多少不禮貌和厭棄的成分呀！再加上“拖爬猴”的倔強脾氣，孤傲的神情，也都大大加劇了孩子們對他的不理解和不尊重。

面對孩子們的頑劣和戲耍，“拖爬猴”幾乎從沒有語言應對，只有那一雙滴溜溜轉(zhuǎn)動的眼睛，夸張性地假裝出惡狠狠地表情和眼神，沖著向他起哄的孩子們怒目而視，以維護和保護自己的自尊與身體。

初冬的一天，一個對“拖爬猴”極為不利的消息在集市上逐漸散播開來。“拖爬猴”是潛藏在人民群眾當中的敵特分子！

據(jù)小道消息來源說，有一個了解底細的中年人站出來，到公安派出所公開指認說，“拖爬猴”是潛伏在大陸的反革命特務分子，別看他平時裝聾作啞，裝出一副可憐的樣子！實則是以殘疾身體為掩護，妄圖竊取國家機密情報，顛覆無產(chǎn)階級紅色政權(quán)！他身上說不定就藏著隨時可發(fā)報的電臺！

在那個敏感的年代，這可是一個大是大非的的政治問題。這時候，人們才猛然想起，已經(jīng)有兩三個大集，“拖爬猴”已經(jīng)沒有在集市上出現(xiàn)了！人們不免扼腕嘆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吶！難怪主席他老人家講“千萬不能忘記階級斗爭！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誰成想，一個半截身軀的“拖爬猴”，竟然是禍害人民的大特務！

夜間，一陣小雪飄過，地上鋪上了一層薄薄的銀裝，但這點雪還不至于影響到第二天王家坊的集市。趕集的人們照樣按部就班地忙碌著自己的生計。這時，消失了半個多月的“拖爬猴”竟然又劃著四輪車出現(xiàn)了！只是與先前相比，他的精神頭已大不如從前，尤其是那一雙滴溜溜轉(zhuǎn)悠的眼睛顯然已布滿血絲，眼神中也透露出些許的疲憊、無奈、失望和落寞-----

“拖爬猴”又露頭的消息，使趕集的大人孩子們的神經(jīng)一下子被興奮地撩撥起來，大家似乎都形成了一種共識，那就是被壞人給欺騙了！原來人們同情可憐周濟的弱勢殘疾人竟是一個禍國殃民，埋藏很深的蔣匪特務！無疑，怒火中燒的人們，對待“拖爬猴”的態(tài)度也隨即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

“拖爬猴”再也享受不到原先每個攤位上給予的慷慨施舍的優(yōu)厚待遇。即使偶爾得到一個小小的施舍，多半也是伴隨著蔑視、鄙夷、厭惡的表情夾雜在里頭。那個賣涼粉的大爺更是怒不可遏，對著爬到攤位前的“拖爬猴”厲聲怒喝一聲“滾！”。

更有那些頑劣調(diào)皮的兒童，一邊高喊著：“打倒狗特務！打死大壞蛋！”，一邊好不客氣地往他身上投擲著爛蘋果核、爛菜葉子、爛土渣子等臟東西，對他進行著人格侮辱，使他狼狽不堪。那些平時約束孩子的家長，好像達成默契一般，也對孩子們過分胡鬧的舉動秉持起冷漠觀望甚至有點縱容的態(tài)度來，全然不像以前那樣，惡狠狠地亂罵一通，約束著孩子們過分的不禮貌言行。一個階級敵人，過街的老鼠，享受人人喊打的待遇，還不應該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天氣越來越冷，眼看著大雪節(jié)氣就到了。在人們的戲弄和虐待下，“拖爬猴”出現(xiàn)在集市上的頻率也越來越少！當然，他每一次的出現(xiàn)，伴隨的無疑是一輪又一輪越來越厲害的耍弄和打罵。

有一次，一個小孩將一團雪攥成“雪蛋蛋”，毫不客氣地從他的后脖領(lǐng)里塞進了他的后背，惹來的是他齜牙裂嘴的痛苦呻吟表情和旁邊人們的哈哈大笑！但“拖爬猴”又是一個極端固執(zhí)和偏執(zhí)的怪人！面對著人們的羞辱，他卻沒有一點磕頭求饒，祈求大家原諒和饒恕的因素在里面。雖然和先前一樣，沒有語言，但他臉上表現(xiàn)出來的卻更是滿臉的憤懣、委屈、孤傲，甚至仇視的神情，尤其是他那雙滴溜溜轉(zhuǎn)動的眼睛，傳遞出的信號，表達出的復雜表情更增添了人們對他的厭惡———一個大壞蛋，特務分子，不老老實實，接受人們的懲罰，還脹飽啥？神氣啥？

終于，在一個風雪交加的晚上，人們在王家坊西南10里多地的李寨子村村東公路邊上，發(fā)現(xiàn)了“拖爬猴”凍僵的尸體。大隊書記派人給公社派出所簡單說明了下情況，就隨便找了幾個青壯勞力把“拖爬猴”掩埋到村東公路邊一片亂樹叢子里，挖了個坑，就地掩埋了。

“拖爬猴”凍死的消息在王家坊集市上流傳了一陣后，也就隨著時間的推移被人們逐漸淡忘。畢竟一個這種身份的人，落到如此下場，還是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嗎？

1990年清明節(jié)，李寨子村村東來了幾個莊戶人，據(jù)說是“拖爬猴”的親侄子和幾個本家院中人。他們表情很凝重，眼圈發(fā)紅，小心翼翼地挖出了“拖爬猴”的遺骨，恭恭敬敬地收斂好，裝進了新買來的一口棺材里，將“拖爬猴”迎回到了自家的祖墳地，并隆重地進行了掩埋。不久，“拖爬猴”的親侄子當選為縣政協(xié)委員。“遷墳”舉動和當選政協(xié)委員一事又一次在王家坊集市中熱播開來，一時成了大家最火爆的談資和話題。

直到1990年8月的一天，縣里電視臺播出了一檔子紀念抗戰(zhàn)勝利45周年的“抗戰(zhàn)老兵--為了民族的自由”專題節(jié)目。縣政協(xié)文史委員會也出版了一本專門介紹本地軍民堅持八年頑強抗戰(zhàn)的歷史性書籍《抗戰(zhàn)老兵英烈傳》。大多數(shù)人們才明白了“拖爬猴”的和傳奇經(jīng)歷。籠罩在“拖爬猴”頭上的神秘面紗才終于被緩緩地揭開。原來，他竟然是一位功勛卓著的抗戰(zhàn)老兵！

當時的專題節(jié)目好像大體是這樣描述“拖爬猴”的。

侯長虹，生于1919年，卒于1969年。1937年被強行抓丁入伍，參加部隊。抗日戰(zhàn)爭中，身經(jīng)數(shù)戰(zhàn)，1940年參加長沙會戰(zhàn)，系薛岳部下，擔任排排長，率部與日寇血戰(zhàn)，一人獨滅13人。為掩護部屬，不幸被倭寇炮彈炸掉雙腿，昏死，耳聾。被部屬救回，醒后，發(fā)現(xiàn)痛失雙腿，遂萬分痛苦，絕望欲自裁。經(jīng)部屬再三勸解，戰(zhàn)地醫(yī)院收容救治，后放棄輕生念頭。部屬幫其制造簡易四輪，以作代步工具。因失去作戰(zhàn)能力，欲護送歸鄉(xiāng)。無奈戰(zhàn)事焦灼，路途遙遠，遂頑強自立，流落街頭，以乞討為生，維持生命。

蔣政權(quán)潰逃臺灣后，他自知身份特殊，不忍連累家人，輾轉(zhuǎn)數(shù)年，一直徘徊于江浙一代流浪，因失去雙腿，靠簡易四輪支撐上部身體，民間起綽號為“拖爬猴”。1969年夏，因身體日漸衰老，又疾病纏身，遂萌生歸家之意，千里迢迢返回家園，于王家坊集市乞討為生。不久，有同鄉(xiāng)反映其歷史問題，疑是蔣幫特務，被扭送至公社派出所，經(jīng)調(diào)查，因抗戰(zhàn)致殘，有功，其脫離舊部隊日久，沒有發(fā)現(xiàn)歷史罪惡，念其身體殘疾，暫對其歷史問題不予追究，但需嚴密監(jiān)視其言行。后逢大雪天，在李寨子村東凍僵身亡。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尤其兩岸實現(xiàn)“三通”后，臺灣老兵大陸探親人員增多，經(jīng)嚴格核查其抗戰(zhàn)經(jīng)歷，均屬實。黨委政府嚴格按照統(tǒng)戰(zhàn)政策，對其歷史功績給予肯定并積極評價，對其家屬給予適當撫恤和照顧-----

王家坊的集市依舊在周而復始，有條不序地運轉(zhuǎn)著、進行著，無論寒暑冬夏。只是趕集的，擺攤的商販，臉上的表情都比以前多了幾份沉重。

“拖爬猴”！-----大家是不是都虧欠你一個大大的歉意呀？

END

作者簡介

王河北

王河北，男，山東禹城人，中學高級教師，德州作家協(xié)會會員。平時愛好讀書、上網(wǎng)學習、旅游，喜歡村志挖掘與整理。文章散見于《德州日報》、《德州晚報》、《禹城市報》報刊，《德州作家協(xié)會》、《山東精短文學微刊》、《史志花開》、《人文禹城》、《今日頭條》等網(wǎng)絡(luò)平臺。

最喜歡的一句名言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王河南

王河南，男，山東禹城人，大學文化程度，經(jīng)濟師，現(xiàn)供職于農(nóng)行禹城市支行，從事黨務、監(jiān)察、文秘、工會等工作。中國金融作協(xié)山東創(chuàng)作中心創(chuàng)作員，精短小說（雜志）簽約作家，德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禹城市詩歌協(xié)會會員、理事。自2007年開始，已連續(xù)12年獲評省農(nóng)行“優(yōu)秀通訊員”。閑暇時間，喜歡“舞文弄墨”，寫詩作文，抒發(fā)心中情愫，點綴五彩生活。詩歌、散文、圖片及理論文章等作品散見于《中國城鄉(xiāng)金融報》、《金融文學》、《農(nóng)行黨建通訊》、《農(nóng)村金融研究》、《德州日報》、《德州晚報》、《禹城文萃》、《禹城市報》等各級紙媒及農(nóng)行《文化農(nóng)行》、《品牌農(nóng)行》、《農(nóng)行微青春》，《齊魯文學》、《山東精短文學微刊》、《詩人名片》、《金融界網(wǎng)》、《山東金融文學》《大禹城》、《人文禹城》等公眾號。

平時最喜歡的一句古諺是：“文章乃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

座右銘：努力到無能為力，拼搏到感動自己！